(感謝 踰越Fenceless Mag的專訪並同意轉載,原文及圖片轉載自以下:
最近因著電影《奇異女俠玩救宇宙》(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)充滿玩味和哲思的刺激影像,連帶華人女性形象一躍成為網絡熱門話題。對女性的討論,焦點難得地不在於青春的外表體態,或是與異性的親密關係。可想而知,有機會跟本地年長女同志交流,不只難得更是慶幸。Pearl本身是同運界、酷兒神學的資深倡導者,分享開天闢地的事蹟當然少不了,但非常個人的經歷也有不少,反映著Pearl如何養成果敢積極的性格,同時反思,昔日香港是否如同我們假設的只得保守一面。
何謂娓娓道來,在Pearl言談間確實地體會到。
//從前對性傾向尚未有多元定義//
直到1995年住在溫哥華的時候,Pearl才首次親眼見到不以TB / TBG (Tomboy, Tomboy’s Girl)為情侶形態的女同志。Pearl回想自己年輕時,女同志在性別角色上仍然以模仿異性戀居多,她自己一直安於自己的女性化形象,而同性伴侶則相對較為中性。不只是跨性別、非二元等定義,當年大眾甚至還未有雙性戀的概念,所以Pearl也是在後來回溯自己的經驗,像外語翻譯一樣,慢慢自我認同為雙性戀者。
現時,我們提倡增加性別表達的可見度,多樣化且不斷推陳出新的代名詞和性別身份標籤應運而生。可是,若果要求同志界前輩以近年才通用的字眼去概括以往一切事情,未免顯得固執己見。對Pearl而言,雙性戀是最自然不過的愛戀方式,對象從來毋須受性別所限制,亦無從考究自己是如何產生這個念頭。
能夠這樣無拘無束地成長,Pearl歸功於她的父母。無論Pearl帶回家見家長的是男朋友抑或女朋友,她父母總是由一開始就以禮相待,從未批評過半句。家庭以外,Pearl就讀的雖然是傳統基督教女校,但校風自由,她還記得小學時同學之間會玩夫妻扮演遊戲,師長聽見了也只是平常心,絕對不會以「罪」之名企圖「矯正」學生。而Pearl的基督教信仰反而在那個氛圍得以奠下,受洗於聖公會。
感情路上第一個打擊發生在中六。Pearl與同校女生認真地拍了足足一年的拖,當時女朋友計劃離開香港往美國升學,向校長請教同時出了櫃,又向同一教會的洋人牧師讖悔。當時的Pearl不明白女友為何要讖悔,為何女友這麼討厭自己,這下子Pearl才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同性情誼在世俗眼中有違倫常。
分手後的Pearl到加拿大升學,當上追星族,更加在十八歲時與樂隊男結他手結婚,完全是輕狂歲月。而前女友早已負笈紐約。由於Pearl一直視前女友為好朋友,曾經嘗試邀請對方參加自己的婚禮,但對方顯然對於Pearl以至自己的性傾向都心存悔恨,自然未有出席。那位前度日後事業有成,可惜健康和感情一直不順遂,直到幾年前臨終時寫下私人性質的自傳,她們的舊同學才得知Pearl與她曾經相戀的往事。
//漸被遺忘曾經西化開放的香港//
除了年輕時的戀情難以維繫,我們不時笑言,在香港的女同志酒吧總是很容易就倒閉,難以長久經營。Pearl則有幸經歷過八十年代輝煌一時的disco酒吧文化。
相當戲劇化的是,二十歲時Pearl離婚回港。
每逢星期五、六晚,她都跟友人一起蒲蘭桂芳的傳奇disco DD,浸淫於夜夜笙歌的自由。首次感受到作為成年女同志可以盡情享樂的喜悅,而現任伴侶也是在那個氛圍下、通過朋友製造機會而相識。日間,Pearl在當時十分興盛的製衣業工作了十年,由舊同學俞琤介紹她到商業電台任職公關部,充分運用了本身交朋結友的外向性格。由1988至2004年間兩度在商台工作。不管在製衣界抑或電台,LGBTQ的同事就算不是佔大多數,也肯定不是少數,所以Pearl幸運地從未在職場遭遇過歧視。
聽著Pearl自在的成長與工作經驗,感到鼓舞的是即使在舊時香港,同志自有生存的空間,也可以加入不婚不生獨立女性的行列。這些人生抉擇無疑關乎受教育程度、經濟條件和家庭觀念等因素。可是,我們其實不必全然接受由主流編撰的社會發展史,不許論述把以前的同志圈全盤抹煞。
社會愈來愈開放固然是好現象,但Pearl的神態自若告訴我,一個同志的自我認同,就像人體的免疫系統,若果身體長期不斷遭受病毒攻擊,根本沒營養去製造白血球;同樣地,若果生活上沒有同志社群,家庭又不是避風港,每天都在質疑自我存在意義的人,無論是過去或現在的社會,連心靈上接納自己的空間也未無法構築,更遑論成為精神健康的同志。
//當信仰之地變成內心的戰場//
為這次訪問執筆之際,本地發生了令人婉惜的中學女生情侶自殺事件,重擊了本來相信社會對性小眾已是日漸友善的女同志圈。Pearl的戰場雖然從來不在家庭和學校,卻在她人生的房角石—教會之內宣戰。
當時已屆中年的Pearl從加拿大回流香港,受舊同學邀請加入了一所靈恩派教會。伴侶雖無基督教信仰,但會默默地陪Pearl出席崇拜,二人亦並無任何高調舉動。那兩、三年間,Pearl的人生首度因為性傾向而受打壓。
教會牧師利用查經班時間,直指Pearl有罪,聯同教會小組領袖,要求Pearl必須讖悔。當時整個教會的聲音,向Pearl傳遞一個訊息:如果希望繼續投入教會,就必須與同性伴侶斷絕相往。
心裡帶著委屈、掙扎著要不要跟伴侶分手的Pearl,在千禧年間回溫哥華探望母親,同時為自己爭取喘息空間。在某個禮拜日,她走在街上,遇見了同性戀和異性戀教徒共存、並由女牧師主持的教會。後來得知那屬於affirming church,Pearl便主動約見該教會的牧者,分享自己在香港教會所遭受的排斥。經過那位女牧師的開導,Pearl終於明白自己不應受到歧視,慢慢擺脫被原屬教會神職人員所加諸的罪惡感,走出人生最孤單、最沉重的信仰低潮。
回到香港,Pearl旋即反駁舊日教會裡的領袖和牧師。後果可想而知,她被要求停止參與教會事務。但Pearl對信仰的追求反而比以往更為熱衷,更在2008年開始在中大修讀神學。
//信仰與同志身份,不再限於個人的事//
她還記得由入學面試到正式上課,並沒有刻意表明女同志身份,而當時神學院的主要學生是內地生,當課堂涉及酷兒神學的內容時,竟有一名內地學生激動表示這些理論無異於拆毀其信仰。Pearl當下自是無法苟同,但受到之前教會的保守氛圍長期影響,導致她在宗教相關場合呈現出內化恐同情緒,以至沒法在當時直斥對方。意難平的Pearl,選擇了向相熟的神學同學出櫃,當中更得到直人同學支持!
接下來是對Pearl別具意義的時刻。當天是禮拜四,學院團契席間,Pearl一行十人,有女同志、男同志、直同志,他們在小禮堂向在座師生語出驚人:因著基督內的家人本來就包羅萬有的信念,倡議成立酷兒團契。有人聽後馬上離座,有人在社交媒體以惡意留言作攻擊。但一切都成為日後酷兒團契的基礎。
在那段修讀神學的日子,Pearl由未敢出櫃、聽到同性戀字眼會害怕得顫抖,及後接觸到不同面向的神學,重新在信仰中找到自己,多虧有胡露茜老師的啟蒙。Pearl明白到,比起與系內、教會的傳統思維起衝突,讓性小眾基督徒更痛苦的,是未能對自己和主內好友坦誠。既然Pearl解放了自己,也希望盡能力協助其他非傳統的教徙充權,就連她完成的神學系畢業論文也以此為研究題目。
於是,實踐酷兒神學的性神學社於2013年成立,著重出版華文的神學論述,並與其他性小眾友善的基督教組織連結。結合宗教和性別多元的倡導,目前仍處於教會文化的邊緣位置。除了一般宗教團體所面臨的制肘,Pearl不諱言本港目前的酷兒教會之中,姐妹的數目比弟兄明顯為少,部份原因是話語權落在男同志和男牧師身上,慨嘆在講求平等的地方仍見父權的陰霾殘餘。
對Pearl來說,面對不公義要站出來,是身為基督徒、女同志的共通義務。自己有幸具備發聲的條件,就更不能以自身優勢去欺壓人,而是善用知識和資源,貫徹其酷兒神學的宗旨「要拆下所有邊界」,將人們從不同的邊界、隔閡中拉回來。
//女同志可以選擇低調,並非逼於低調//
Pearl與伴侶擁有超過三十年的關係,一直未婚。目前Pearl在溫哥華開展退休生活,伴侶因為不太喜歡住在加拿大,暫時繼續留港工作。自己及另一半退休後的醫療保障,從來是一眾年長同志十分關心的一環。在加拿大,即使未有正式註冊結婚,只要證明雙方是民事伴侶關係,即可享有等同於婚姻關係的社會福利。
隨著北美的疫情日漸緩和,Pearl開始發掘溫哥華的同志社群,去年在溫哥華同志遊行做義工,現正打算加入當地的同志長者中心。
問到Pearl是如何維繫如此長久的關係,她坦言雙方家人從一開始說非常接受她們、家庭內能夠融洽相處絕對是關鍵因素。至於日常生活,她與伴侶在街上甚少有親暱動作,牽手也不太會。而這不全對同志身份有所忌憚,更多是出於年長一輩對肢體表達通常比較含蓄。不過,如果她們一同進入女廁、伴侶因為中性打扮被投以質疑目光、甚至被惡言攻擊的時候,Pearl必定會搶先反駁:「你憑甚麼假設她不是女性?」
除了投入社區,我們也好奇眾多描繪女同志故事的流行文化產物當中,Pearl喜歡哪些作品。結果Pearl提到她近期心水是英語劇集《傑克紳士》(Gentleman Jack, 2019 - )。該劇以工業革命時期英國中部約克郡為背景,講述英國史上「第一個現代女同志」(first modern lesbian)地主Anne Lister的故事。作為根據Anne Lister大量日記文獻而改編的歷史劇,每集節奏明快,非常配合主角特立獨行、風趣又風流的個性,角色刻劃富有英式慧黠,乃至情深感動的對白,用不同於傳統古裝劇的跳脫手法,旨在提醒現代觀眾,對待舊時人物事蹟,最好不要先入為主。
Pearl近年另一個發現,在同齡女同志朋友當中,樂於分享自己作為女性、女同志經驗的香港人,原來並不多見。同樣是上了年紀、同樣是華人圈,女同志明顯比較男同志低調。不難想像的是,深櫃年長男同志即使組織了異性戀家庭,本身經濟獨立,仍握有男性社會地位,但女同志則面對多一層壓力:傳統華人社會的女性不被鼓勵表達自我之餘,長期被要求迎合他人,為了原生和婚後家庭付出,無獨立經濟能力,社會地位靠作為妻子、母親、甚至家姑等女性長輩角色來鞏固。身為女性,萬一出櫃,面臨的可能是失去社會上的立錐之地。可見傳統女性的低調內歛,未必是天性使然,是社會壓力將沉默合理化。
正如我們希望與本地不同女同志前輩訪談,但搜尋過程竟比想像中困難得多。不禁要問,以往的女同志都往哪裡去?到底要怎樣做,才可以突破這個愈不被提及、愈不曾存在的莫比烏斯環(Möbius loop)?我們實在需要更多女同志的人生故事,去驗證不同時代。
//為將來打算與忠於自己,可以並存//
隨著社會形態不斷改變,不論哪種性傾向,傳統上組織家庭等於老有所依的觀念也顯得過時;希望社會大眾理解到,同志也會老、也會病,在改良福利制度時能夠把同志權益考慮在內,同志們就不需要空想以至憂慮自己日後老去的生活;這次能夠與Pearl交談,正是給我們示範,性小眾的呈現伴隨時代或許有所轉變,但不管哪個年代、多守舊的地方,總會有忠於自己的人。正因為過去曾經出現了這些人,改變才有機會發生。不論哪個年紀,我們都需要追求忠於自己的生活,追求安樂,同時追求公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