酷不簡單:參與華人酷兒神學暑期工作坊後感
性神學社舉辦的「第三屆華人酷兒神學暑期工作坊」於七月十日完滿結束。我記得多年前,當我透過第一屆的工作坊接觸到酷兒神學時,我的反應是「不是我杯茶」──這個破界的神學太前了,我只是一名同志,除此以外,我與其他基督徒之間沒有分別。後來在崇基神學院期間,我開始多從婦女神學、解放神學、處境神學等角度,去理解上主對我「這一類人」的心意。
反抗不是為了反抗 行動是為了愛
八年過去。今年,我以學員導師的身份,再次參與華人酷兒神學暑期工作坊。是次工作坊有別於往屆,移師網上舉行,並把本身一週七天的密集課程,分佈於五個週末。雖然無疑是缺乏了共處一室的溫度,但卻提供了空間讓參加者去閲讀課堂指定文章,沉澱、整理從自身與身邊人和群體的經驗去考證神學。面對與傳統套路有別的神學角度時,難免有點焦慮,很渴望「有答案」。首個週末聽到最多的疑問是:「那打破了這些框框之後,底線在哪裡?有底線嗎?」五週聽起來很長,卻瞬間飛逝。一如既往,結業崇拜是由參加者負責,讓他/她們有一個機會和空間,把課程中的各種神學與自身的反思和感受,用他/她們選擇的方式呈獻給上主。這真可媲美愛情結晶,一個個活生生的見證、祈禱和祝福。其中一組採用禱文方式表達,兩位參加者生命稜角所折射出來的,可為這個界線前後的討論,注入一些亮光。
「反抗不是罪。 我們為愛而反抗,為理想、為社群、為朋友而反抗。但我們絕不會為了反抗而反抗。有時候我們會因此而格格不入,但是我們不害怕!因為我們有信仰,所以我們有希望!」
「我們中間,誰願為大,就必作眾人的用人;當世間的權柄與你的旨意相悖,願你做我們真正的首領。上主,感謝你,透過這次營會讓我明白原來反對權威不是罪。」
這兩位朋友的禱文道出了,我們不是漫無目的地去反抗、挑戰或逾越既定界線的。行動源於看見:看見在位有權的人或制度對社群、朋友、原則/信念所做的不公;看見其行徑,不是為眾人服務,而是為了維護自己或自己族群利益而作的。行動源於愛:一種超越自己的愛,愛理想,愛社群、愛朋友,愛眾人。
「酷」的起點是不僅看到,更要看見
不雅神學家奧花斯-維爾(Marcella Althaus-Reid)於《不雅神學》一書中指出,看見一個實況並不容易,我們必須先學習「看」1。這個很弔詭,我們每天起床睜開眼,感覺已在看。但如果就這麼簡單,相信「有眼看不見,有耳聽不明」也不會成為聖經新舊約的主調之一。看到,如沒有加上分析明辨(discernment),便會掉進有眼看不見的景況了。試想想,假若我們在公共交通工具上,看到車上全是白人,我們看到了甚麼?我們會看到白人較喜歡離家工作,有錢搭車嗎?假若我們環看小、中、大學,全是男同學男老師,我們看到了甚麼?是男生較適合思想,追求知識嗎?倘若見到一個政府,全是同一個政黨同一個立場的成員,我們看到了甚麼?某政黨特別掌握有國家管理竅門,服務到人民?相信未必。那麼,當我們見到只有某種性取向可結婚、享受稅務醫療等福利、甚至是唯一「正常」受到尊重接納祝福的狀態時,我們又看到甚麼?
我們必須先學習「看」。看到但看不見,這顯示了盲點的存在。如何學習避免盲點,相信沒有一套絕對的方法。但有一點是肯定的:我們慣常的看事物的方式,無助於看見這些看不見。要看見平常看不到的,須先換個角度,或換個方法。直接檢視框框、限制、界線背後的權力架構、利害關係,甚至經濟利益等,這是其中一個方法,可能也是最直接徹底的方法。公共交通工具只可讓白人乘坐──是誰定的標準?誰受惠?誰受限制,甚至受害?甚麼人或事可從中取得經濟效益?如果一個標準是由一群既得利益者所設定的,這樣無論怎樣看,也該引起一些問號吧。
奧花斯-維爾在另一章提出「從下面來的復活」(the resurrection from below);「下面」指的是那些「被消失人士」的墓地2。奧花斯-維爾活在阿根廷的專横政權下,「被消失」是司空見慣的事情。尋找這些不見了的人,她認為是一種公義復活神學:他/她們也有身體,有屍體。他/她們在甚麼時候、如何和為甚麼會(被)走到這個境況?他們的屍首在哪裡?從墓地來的復活,肯定了這些「不見了」生命的價值,肯定了他/她們的身體和其經歷,以及對活著的人和整個社會的重要性。把他/她們被埋的經驗從地下掘出來,予以正視、反省、追究責任、並以行動改變那把他/她們埋下去的因由,就是復活。當然,我們身邊「被走到墓地」境況的朋友或社群可能不多,但總不乏「消失了」的:那被帶走了、關起來的、被滅聲、用腳投票(即選擇離開)、或者只是瑟縮在一旁、被忽略、不被重視的人士。他/她們的經驗和角度,或許真的可以為我們突破盲點,指出我們那身處感覺良好,安舒地帶的問題所在。倘若同志約是人口的十份之一,那麼,一個有二百人的堂會,應該有二十名同志吧!為何他/她們不被看見?為何不作聲?或許不敢被看見?當我們看到這些人後,我們會否仍然站在既得利益者的角度後去分析明辨呢?「酷」的起點,就是看到一個習以為常但只維護某些人權利或權力的不公制度,看到被欺壓噤聲的「他者」。
否定「既定答案」 「酷」是流動的力量
酷不簡單,不單是因為我們本身很難自覺地看到平常看不到的,也是因為「酷」不是一個實在,不是一個身份。鄭書祥認為這個「酷」字,最好是用一個動詞來理解:「『酷兒化』某些東西是進行一種方法學,挑戰和干擾現狀⋯⋯將傳統和權威完全改變過來。它是關於以不同方式看事物,奪回以前被忽視、滅聲或拋棄的聲音或來源。」3 酷,是一個動詞。它如流動性高的流沙,不停地邀請外圈的沙走向中心,目的不是為了建立新堡壘,而是繼續發掘並邀請外圈的沙向中心走進來,讓更多人的故事和聲音被接納充權。當被邊緣的人慢慢不再被邊緣,被接納充權了又甚掌握到某種權力時,他/她們若不繼續邀請還在邊緣的走進來,而是建造甚麼權力堡壘架構,把自己變成中心,壓下其他聲音,便與之前的既得利益權力核心無異了。有些人以為自己是同志、是被社會欺壓的一群,便是酷兒。若然這樣,世上所有女性便是反父權的女性主義者了。事實是很多時候,同志、女性或其他曾受欺壓的人士,也可成為欺壓其他族群或比他們更弱勢人士的一方。那個培育了不少出色黑人領袖(如馬丁路德金)的黑人教會,就成為不少人的欺凌者,向比他們更弱勢的群體(黑人同志)拿起權杖來4。
酷如流沙這份流動性否定了「既定答案」,因為所謂的答案,永遠游走在遠方的邊緣上。人很渴望有一個絕對的答案。但當宗教化身為一些絕對,便成了一個披著「神形象皮囊」的政治理念了5。「酷」,從這個角度來看,是一個不斷分享權力的態度,既沒有答案,也不建堡壘,是一個流動的力量。
面對習以為常的安舒,要挑戰現狀確實需要很大的勇氣和洞察。但在現今社會,要與酷兒神學這個苦杯對話的,可能不只是「我這一類人」。我期待下屆的工作坊,與更多人分享這份不簡單的酷愛,一起酷攪生命,酷攪神學。
2. 同上, 121.
3. 鄭書祥:《徹底的愛:酷兒神學導論》,陳永財譯(香港:性神學社,基恩之家,2016年),7.
4. Yvette Flunder, Where The Edge Gathers: Building a Community of Radical Inclusion (Cleveland, The Pilgrim Press, 2005), 6.
5. Althaus-Reid, 148.